塔楼里,西里尔冷哼一声:
“我敢说,哪怕是贤君,当他看到今天星辰举国相疑剑拔弩张的态势,也难说不会为当年的决定,感到几丝后悔。
这一次,泰尔斯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但他却想起自己在英灵宫里全身以赴力挽狂澜的时候,用来说服五位大公的话。
【星辰目前的虚弱和动荡不是偶然,而是走上这条路之后的必然。】
【这就是贤君为星辰留下的东西。】
当时,这是他信誓旦旦,搜肠刮肚,努力摘取出来的“论据”,只是临时用来动摇几位大公们。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可是现在……
泰尔斯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可一直默默观察着他的西里尔像是还不够似的,在啧声摇头之后,提高声调,递进语气,说出下一句话:
“可你知道吗,我们,我们这些日薄西山的家伙们,也许只是你们‘跨过障碍’成功‘登顶’的可怕未来里……”
公爵的语气很轻,如同恶魔的耳边呓语:
“最不起眼的一份子。”
泰尔斯倏然抬头。
“什么意思?”
只见形容可怖的西荒公爵不再看向他,而是自顾自地摆头嗟叹道:
“你以为,在我们这些封疆领主,在宰制地方的旧贵族们彻底消逝后,那些在国是会议里好不容易占到座位的平民百姓,那些被你们倚为武器的新贵族们就会满足,就会甘心,就会功成身退?”
西里尔的眼神慢慢变得杀机四伏:
“当你登临王位压服诸侯,收拢权力说一不二时,你以为王室为了牵制诸侯,花费不赀供养起来的大批常备军该向何处去?像阿拉卡·穆那样的咬人疯狗出路几何?像索尼娅·萨瑟雷那样伤风败俗的女流之辈能为你带来什么?像威廉姆斯这样惹是生非的无耻混蛋又能在朝野内外给你分担什么忧愁?”
泰尔斯深呼吸了一口。
星辰的三名帅。
他想起粗野的王国之怒,想起稳重的要塞之花,想起……
讨厌的传说之翼。
以及他们麾下从断龙要塞到刃牙营地……不计其数,调动频繁,已经渐渐成为王国常态的王室常备军。
“至于像御前会议里的‘狡狐’卡索,‘钱袋子’裘可·曼,‘大兵’雷德,乃至戈德温老头、尖脸蛋康尼这样所谓对你们忠心耿耿,以击倒权势贵族为己任的拥王党人,他们大功告成之后,又会为你留下什么,向你索取什么?”
公爵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危险:
“你以为,当璨星雄踞宝座至高无上,放眼国土再无威胁的时候,当无数卑微者已经遵循着国王的意志,抹去对高位者的天然恐惧,进而汇成滚滚洪流,击败旧日封臣,成为新生代贵族,侍奉无上王权的时候……”
西里尔的嗓音尖利得几乎要穿透房门,在泰尔斯听来就像毒蛇吐信:
“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可显然公爵阁下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更可怕的是。”
说到这里,西里尔的语气染上了一丝诡谲,颇有几分危言耸听的意味:
“当那些靠着你们卖官鬻爵才登上贵族之阶的商人们,发现他们的金币再也买不到更多的荣耀,当那些靠着开拓边疆荒地而赢得爵位的雇佣骑士们,发觉他们的刀剑无法换来如开国六大守护公爵那样的辉煌……”
不知何时,西里尔再次开始踱步——这是出神的泰尔斯在听见对方的声音从左近传来后才发觉的:
“当那些辛辛苦苦识文断字的职业官僚,却只能在案牍劳形间换来一份微薄的薪资,当那些王家银行里的债主们,发现国王已经无意或无法再通过对内抄家或向外扩张,从而出让特许、增加债务、扩大利润……”
“当无数的新贵族渴慕更多的权力地位与利益,却再也找不到像我们这样的大目标,找不到可供他们掠夺的敌人,可供他们索求的对象的时候……”
依然是带着尖酸刻薄语调的公爵专属话语,但泰尔斯却不再感受到一分一毫的诙谐与幽默。
咚!
西里尔的拐杖狠狠拄地。
只见西荒守护公爵挡住窗口,身形逆光,宽大却空荡荡的皮袍,如同日食的黑影一样把他牢牢覆盖:
“你以为,已经失去对高位者敬畏,又迫不及待想要权力的他们,最有可能把新的矛头指向谁?”
“是向上,还是向下?”
法肯豪兹冷冷道:
“向上是谁,向下又是谁?”
“而向上会怎样,向下,又会怎样?”
向上。
向下。
不知不觉中,泰尔斯的左手已经牢牢握上了扎在床头的jc匕首。
任何变革都是有代价的。
少年出神地想。
有的代价可能当时不显,却如西里尔说起棋局时一样……
在百步之后。
那么,他,泰尔斯·璨星。
可能就是那“百步之后”吗?
“先不提这些都是你的臆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心情振作起来,摇了摇头:
“如果大势果真如此,那这就躲避不开。”
“那么,我们就必然会有对应的方法,比如重新调整局势,平衡利益——总会有更好的出路。”
但西里尔却轻蔑一笑——不是他惯常的那种以得罪人为目标的奚落或讽刺,而是真真正正的,发自内心的不屑。
“所以你没当过统治者……”
“哼,你真以为你的国民都是真诚忠实,知恩图报的好人?只要治政清明,他们就会安居乐业?只要你给他们好处,他们就会心满意足,感激涕零地拥戴你,支持你,哪怕你要去的是地狱?”
泰尔斯撇过头,皱起眉毛。
“重复,”王子被噎得有些不快:
“我不喜欢反问。”
可这一次,西里尔却不再吃他“修辞问句”的套了:
“去他娘的吧。”
西荒公爵很不给面子地冷冷道,泰尔斯发誓他甚至听见了一些本地人才习惯说的西荒土腔:
“这可不是面对面的交易,你的人民也不是商人:你一手递给他们钱财,他们下一手就会回给你货物?这更不是酒吧打架,单靠拳头就能挣回尊严,压服对手。”
咚!
公爵身形一晃,极快地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被寒风吹得鼓荡不休的袍子如捕猎的秃鹫般压向泰尔斯: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简单到努力就能有收获,简单到付出就能有回报,简单到你齐心协力呕心沥血,就能有千秋功业福泽万民。”
“人们更没有那么简单,简单到施恩则报,让利则足,严刑则惧,加威则服。”
西里尔的语气又急又利,就像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不。”
他看着有些被惊到的泰尔斯,狠狠地用拐杖敲打着墙面:
“从帮助伯父辅理政事开始,我已经统治西荒超过二十年了,相信我,你的人民总能给你意想不到、事与愿违的反馈。”
“一个人也许会配合,也许会忠诚,也许会顺服,但是一群成千上万的人?”
法肯豪兹冷哼一声,眼神清冷,警惕而戒备,就像面对无法触碰的火焰:
“一群人,那就是胃口无底的巨兽,永不满足的鲨鱼,永远会对统治者作出在他预料之外、让你措手不及的回应。”
泰尔斯微微愕然。
这个样子的西里尔……
还真不是平常的样子,至少不是六年前国是会议上的样子。
如果他没有在演戏的话。
只见西里尔转过身,恶狠狠地咬牙切齿:
“你恨你的人民,他们会更恨你;你爱你的子民,他们却不一定会爱你;高压的威权可能迎来更激烈的反抗,惠民的利益却未必会带来真心的忠诚;好心坏事、行与愿违更是家常便饭。”
咚。咚。咚。
公爵的踱步越来越快,拐杖连连敲点着地面,发出让人心悸的闷响重音。
“诸王纪之末,第一个大规模使用信鸦代替驿差信使的国王,为世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革,可他最终死在‘玩物丧志,宠禽虐民’的荒谬罪名下。”
“一千多年前的巴希尔皇帝心存仁慈,大刀阔斧改革旧制,想要予他无处安身的子民以庇护,却在怨声载道和群情汹涌中抑郁而卒。”
听着这些既像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历史故事,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是说,我们正走在一条无法控制的道路上,也许会走向意想不到、事与愿违的后果?既无法用人力扭转,也不能掉头避开。”
公爵不置可否。
于是泰尔斯干脆而不留情面地冷哼回应:
“那你刚刚所说的大势汹汹不可阻挡,所说的担忧和警惕,岂不都是屁话吗?”
但似乎西里尔也被激起了火气,他先是怒哼一声,拐杖重重拄地,停下脚步:
“不,我所说的是——”
“指望用简单粗暴的手段,来收获直接有效的成果,这往往是事倍功半,南辕北辙。”
他直勾勾地盯着泰尔斯:
“哪怕目的正确、方向无误,可若手段偏差、方法出错,也极有可能徒劳无功,乃至弄巧成拙。”
“这才是我们面对的问题——是你的父亲和他的敌人们共同犯下的错误。”
目的正确、方向无误。
手段偏差、方法出错。
你的父亲,和他的敌人们。
共同犯下的错误。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意识到了西里尔的意思。
以及他的立场。
只听西里尔冷冷道:
“强盛的远古帝国以重兵镇守荆棘地,荆棘公爵以铁腕统治这个以反抗精神著称的西南行省,把他们杀得服服帖帖,看似政绩斐然,卓有成效,让皇帝颇为赞叹。”
可公爵话风一变,阴森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