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风带起沙尘乱窜,泰尔斯不得不闭上双眼。
但他终究逃过了被一斧两断的命运。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单刃格斗斧从篝火的方向挥来,在惊天动地的怒吼中砍进兽人毫无保护的腋下。
凄厉的痛呼下,兽人体内的红色鲜血喷涌而出,淋了艰难喘息的泰尔斯一脸。
腥咸,刺鼻。
一如既往。
随着这一斧,兽人的粗糙巨斧脱手而出,带着要把大地劈裂的气势,深深陷入沙中,陷入泰尔斯的左肩侧。
高大的兽人咆哮着陌生的语言,他转过身,有常人大腿粗的手臂摆向格斗斧的主人,却被他灵活地避开。
“起来!”
光头雇佣兵迪恩那有力的声音响起,在周围的喊杀声中无比清晰,让泰尔斯精神一振。
“没时间休息了!”
终结之力流向少年的背部和胸膛,让他的胸闷好了一些。泰尔斯翻过身,颤抖地攀着兽人的巨斧,借力挣扎起来,抹开脸上的血,惊魂未定地回复着麻木的手脚。
被他扎穿了脖颈的兽人依旧是一副狂暴不已的模样,脖颈和腋下的伤口鲜血激涌也浑然不顾,只是怒吼着泰尔斯听不懂的话,向大迪恩扑去。
沉着的雇佣兵双手持斧,作势冲向兽人,却在接近的刹那一记侧滚,灵巧地闪开兽人凶狠的扑击。
“胡拉,纳达莱利斯!”扑空的兽人气急败坏地嚎叫着,转过身来。
随着疯狂的扑击,兽人的鲜血洒落,浇灌干旱的大地。
迪恩紧紧盯着兽人的脚下,却不与它硬碰,只是借着体型和步伐虚晃佯攻,接连闪开对方两次势大力沉的冲击。
就像飞鸟避开凶猛的豹子。
兽人的鲜血越流越慢,也越来越少。
终于,泰尔斯欣慰地看见:兽人粗喘了一口气,身形微微一晃,它的动作迟钝下来。
迪恩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他在一瞬间爆发,旋风般杀回到兽人的侧面,斧刃挥舞,斩下那个丑陋的头颅。
无头的躯体最后一次摆过数尺长的巨臂,扑倒在沙地上。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
“你给它那一下省了我不少事儿,”迪恩喘息着把他拉起来,把腰间备用的单手剑丢给少年,踢了踢那具健壮的尸体:“但记住,怀亚,别跟它们纠缠——兽人受伤之后不会马上倒下,而且越是重伤……”
“它们的反击就是越危险……我知道,”泰尔斯咬牙接过武器,“抱歉,有人教过我,只是面临实战的时候……”
北地人的课堂里,尽管逐圣之役已经过去数千年,但那些身高体壮、无畏无惧的异类依旧是他们永恒的敌人。
整个埃克斯特王国里,极北的哨望领是最超然的大公领,面对共举国王,他们甚至得以免缴相当大一部分的税项,用于组建名声不弱于白刃卫队的精锐部队,冰川哨望,全因修斯特尔家族世代肩负着守护三十八哨望地,警惕魁古尔以北的冰川兽人的重任。
而自埃克斯特建国以来,超过二十位共举国王都曾率军北上支援,与越境南下的冰川兽人部落作战,无论是有担当的北地贵族们从小接受的军事训练,还是役龄征召兵们的常规训练,如何对抗兽人都是其中的一项必修课。
英灵宫里的卫兵们都说,尼寇莱在得到那个绰号之前就已经在三十八哨望地,跟在努恩王的身后,证明了自己面对兽人也不落下风的战力,但面对娇滴滴的女大公和她看上去更像是在穿针引线的匕首,对如何抵御兽人颇有心得的陨星者只能把“怀才不遇”的郁闷全部撒在第二位学生身上——反正星辰王子也没有机会到北边去——例如用大斧无数次暴力推倒泰尔斯,或是在泰尔斯疯狂喊了无数次暂停之后依然不客气地狠揍他,美其名曰“这就是兽人的力量”。
但泰尔斯没想到的是,他碰上兽人的第一战,终究还是忘记了尼寇莱的教诲。
泰尔斯后怕地看着那具无头的尸体,想着它顶着脖子上的豁口,把自己扔出去时那不可抵挡的力度。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种族啊!
跟它们固守在北方的恐怖远亲比起来,终结之战后流落到大荒漠里的兽人们也许稍有不同,但许多地方仍旧是一致的,比如巨大的体型,惊人的恢复力,对疼痛和温度的耐受力,恐怖的爆发力,以及它们在人类中臭名昭著的濒死反击——据说大名鼎鼎的铁血王就死于脚下一个垂死兽人的最后一刀。
迪恩没说什么,只是捶了捶泰尔斯的胸口,眉宇间忧愁不消。
“小心!”
在路易莎的急喝声中,迪恩一把推开泰尔斯。
一柄凶狠的狼牙棒砸进他们中间的沙地里,带起飞沙。
迪恩那一侧的威胁不止这一个,他回头架住另一个兽人的不规则弯刀,借势闪开。
泰尔斯稳住脚步,在月光下看清狼牙棒的主人——一个脸上画着蓝色涂料的兽人,左眼上是一道狰狞的伤疤,头上的毛发被束成短辫,它身上的甲胄比之前那个同类要多,体型也更大一些,身高几乎是成年人类的一倍半。
它的眼睛瞥过地上的尸体,随即掀开嘴唇,露出紧咬的两排牙齿,先是看向被纠缠住的迪恩,再看向泰尔斯。
“赛尔,”眼前的兽人震动着粗犷的声带,缓缓开口,“卢玛,索卡达赛尔。”
泰尔斯辨别不出兽人的表情,但这不影响他判断对方的情绪。
他脸上未干的兽人鲜血有些粘,王子忍受着腥味,摆好剑势。
【兽人,它们砸烂你的头骨,就像我们砸鸡蛋一样毫不费力……】
这是龙霄城里,别扭的格里沃在临别前告诉泰尔斯的话。
对此,泰尔斯现在深有感触。
它们几乎每一个都有七八尺甚至更高,力量惊人的同时还动作迅捷,手里的武器沉重粗糙,论起效率来却不比精良锻造的人类兵器差到哪去。
体型,力量,体质,每一项都要优于人类的它们……难以想象,两千年前的逐圣之役里,数千人类大破两万兽人的奇迹,究竟是如何创造的?
泰尔斯咬紧牙关。
远处,路易莎凭着一把双手剑和灵活的步伐,吃力却惊人地拖着三个敌人。
麦基一个人敏捷地在沙地里翻滚疾行,双刀飞舞,迷惑着复数敌人的视线,借着杂物和障碍且战且走,想要向路易莎靠近。
休伯特、老锤子、坎泽和快绳四人背靠着背,艰难抵挡住围着他们的兽人,
其他人就不是那么好运了。
尽管商人们也有自己的武装,但他们的身手显然不能与雇佣兵们相较,在兽人无论数量还是质量的碾压下,商队伤亡惨重,周围的惨叫声依旧不绝于耳。
喊杀声还在继续,但兽人已经不再掩饰他们的突袭,陌生的语言与雄壮的嗓子震彻沙丘。
“怀亚,对抗杂种们的关键还有一点,”迪恩喘着气,一斧头挥退敌人:“任何时候都别落单,哪怕对面只有一个人。”
月色下,又有两个高大健壮的灰色身影从沙丘上滑落,举着武器,向他们冲来。
“去跟路易莎汇合,我来掩护你。”
泰尔斯紧张地点点头。
“跑!”
几乎在少年拔腿的刹那,蓝色涂装的兽人就怒吼着一棒捶来:“弗拉卡!”
但迪恩没有让他得逞,格斗斧在空中格开狼牙棒。
“咚!”
听着背后风声呼啸,泰尔斯忍住回头的欲望,他死命呼唤狱河之罪,以惊人的速度冲回篝火边,扑向地面,从休伯特的行囊中抽出一面盾牌。
他刚一抬头,就瞥见一个雄壮的身影向着他举起弯刀!
锤炼过无数次的剑术本能般地发动。
【抬起盾牌,对准你的敌人……只有两种情况可以放下它。】
【你死,或者敌亡。】
六年里不曾褪色的教诲重新响起在耳边。
铁躯式!
弯刀狠狠砸在盾牌上。
“铛!”
可怕的巨响和冲击力里,恐怖的力道汹涌而来!
那一瞬间,泰尔斯有种错觉:这一击几乎足以撞破城墙。
他的脚步在沙地里不断向后滑动,手臂前的盾牌猛烈地颤抖。
但泰尔斯站住了。
按照习惯,从举盾开始,他的重心就准备好迎接冲击,脚步做好卸力的准备——这个北地军用剑术里的习惯一直被许多人嗤之以鼻,从尼寇莱到怀亚,他们都认为泰尔斯的防守太过僵硬,太过保守,缺少灵活和迅捷,没有反击的余地。
可是就在迎接这一刀的瞬间,泰尔斯突然明悟了。
在与兽人的对抗里,你没有什么“灵活”和“迅捷”的机会。
与人类对手相比,兽人们那可怕的力度掩盖了太多东西,它们的致命一击,会在短兵相接的瞬间把你的招式撕裂,使你的动作变形,让你花里胡哨和天马行空的后续反应变得一文不值。
如果你在力量悬殊的第一回合就失态……
“赛尔卡!”兽人咆哮着,迈动脚步!
泰尔斯下意识地晃动手臂,变换成反击式,转身间卸除掉冲击的力度,转到对方侧面。
这又是一个被诟病颇多的剑术特征。
你发情了?要扭屁股给谁看?那匹大公马?还是旁边的女大公?——这是尼寇莱的刻薄原话,在他某次课上一脚踹倒泰尔斯之后。
王子深吸一口气,矮下身姿,终结之力涌上右手,甩出这场交战以来的第一次进攻。
“嗤!”
剑锋划开兽人没有保护的后膝,带出一篷鲜血。
北地军用剑术的第二套攻式,侧击式里的——断跟。
泰尔斯下意识地皱紧眉头。
兽人痛呼着,它的左腿稍有不谐,攻势却更加猛烈。
泰尔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不急着进攻,而是围着对方的伤腿,借着小巧的身形边战边退,盾牌和对方仿佛要撕开空气的弯刀交击三次,震得他手臂发麻。
终结之力畅快地流过他的全身,地狱感官不止把眼前敌人的动作都映照在他的大脑里,更把远处的情况也反映给他,让他一阵头晕目眩:迪恩正被三个兽人围追堵截,路易莎则好不容易突破了一个对手,向泰尔斯冲来。
终于,泰尔斯抓住了机会,又一记铁躯式后,他的长剑如响尾蛇般向上探出,在对方的攻势间隙里指向它的胸膛。
兽人的皮肤比想象中来得粗糙坚硬,但敌人的冲势帮了泰尔斯一把,死死咬牙的王子只觉得盾牌和长剑双双一震!
“噌!”
滑腻温热的液体奔淌而出,顺着他的剑锋,流到手臂上。
“胡拉!”被刺穿胸膛的兽人大力地呼号着,脸庞扭曲得越发丑陋。
吃过教训的泰尔斯心知不妙,他没有犹豫,抽回长剑侧面一扑!
下一秒。
“砰!”
他身侧的篝火被敌人的死命一刀狠狠斩碎,火星四溅。
兽人没能再更进一步——路易莎从一旁的黑暗里出现,斩落它持刀的手掌。
“漂亮!”路易莎避开那个濒死的对手,任由兽人在火烧、穿胸和断手的痛苦中翻滚,狂暴地锤击身旁的地面,鲜血不止:“第一次见兽人?”
泰尔斯摇摇头,松下精神的他只觉得浑身又麻又痛。
“第二次。”
第一次那个,已经被迪恩宰了。
但他们没有时间闲聊:路易莎带来的不只是支援,还有随后的两个兽人对手。
风声呼啸,泰尔斯下意识地又一个翻滚!
但体力消耗巨大的他动作不甚标准,还是被敌人的重剑扫到了盾牌。
泰尔斯只觉得左手一颤,随即失去平衡,头脸着地,控制不住地啃了两口沙子。
该死!
姬妮告诉过他,在战场上倒下,就等于……
泰尔斯翻过身来,看着那柄重剑继续向他袭来。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旁撞来,把持剑的兽人狠狠撞出几米之外!
是大肚腩的哈肯。
“路易莎!”
救了泰尔斯一命的哈肯满头大汗,他持着一柄吓人的榔头锤,挥舞起来虎虎生风,连续逼退了好几个敌人。
泰尔斯吃力地爬起来,感激地向他点点头。
“微风倒了,炉火也死了,”身上伤痕累累的哈肯顾不上回应泰尔斯,他面带恨意:“灰杂种们知道他们是外围的哨戒,八九个一起围上去……”
“操!”
女队长娇喝着咒骂一句,一剑斩在某个兽人的肩甲上。
“咻!”
一支长箭袭来,射退一个想夹攻路易莎的兽人。
“它们发现我们才是关键了,正在向这边过来,”弓箭手庞迦跟在哈肯身后回来,面色焦急,箭囊里的箭支已经所剩无几,“我遇到了灰杂种们的神射手,那家伙挨了我三下都没——”
但他的话没能说完。
下一秒,一支尾羽狰狞的粗糙黑箭,力道惊人地钻进了庞迦的胸膛,从腋侧透出。
泰尔斯猛地一震!
弓箭手惊愕地看着穿透自己的这一箭。
“妈的……还是老爹说得对。”
“射得再准有个屁用。”
庞迦艰难吐字,摇晃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倒下:
“射不死,还是输。”
“庞迦!”路易莎凄厉的叫声响起:“操他妈的杂种!”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看向远方:
月色下的沙丘上,一个把嘴唇涂成白色的兽人冷冷地放下一把大得可怕的沉重黑弓,开始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势——三支明晃晃的长箭。
但雇佣兵已经无暇为战死的同伴复仇:又有一队兽人远远地向这边包来。
泰尔斯竭力举起盾牌,三两步冲到路易莎身后,替惊怒的她拦下一道袭击,自己却被对方的力度撞得摇晃不稳。
不行。
战力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再这样下去……
他正要回头招呼哈肯,但是——
“小心!”泰尔斯惊呼出声!
哈肯的榔头锤堪堪击退一个想要扑倒他的兽人,气喘吁吁的时候,另一个兽人的身影就突兀地出现在他身后!
“铛!”
一只熟悉的狼牙棒撞上哈肯的武器,将他击倒在地。
泰尔斯想要赶上去营救他,但身侧的兽人再度来袭。
那个击倒哈肯的兽人的脸上涂着眼熟的蓝色颜料,他一把提起晕头转向的哈肯,凶狠地看着泰尔斯,眼里爆发出即便异族也能认出的仇恨:“弗拉卡!”
下一秒,泰尔斯惊恐地看着蓝脸的兽人伸出大手,扣住哈肯的头颅。
它像抓着小鸡一样,怒嚎着把哈肯的头扣向自己的胸前铁甲!
巨大的力度下,头骨与钢铁的碰撞发出瘆人的怪响:
“喀拉!”
泰尔斯浑身一颤!
“不!哈肯!”迪恩的咆哮从蓝脸兽人的身后传来。
就这样,艾伦比亚人哈肯,曾经想要把妹妹嫁给泰尔斯的哈肯,他一秒钟前还完好无损的头,就这样变了形状,变成红白相间的东西,喷射而出。
他的整个人无力地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兽人,它们砸烂你的头骨,就像我们砸鸡蛋一样毫不费力……】
这句话再次回荡在泰尔斯的脑海中,让他无比惊悚。
“索克!弗拉卡!”蓝脸兽人狰狞地向着泰尔斯咆哮,甩了甩黏稠的左手,击打着自己沾满脑浆和血液的胸甲,一步步走来。
但它半途就转过身。
“杂种!”迪恩暴喝着扑来,格斗斧跟它的狼牙棒撞在一起:“我他妈才是你的仇人!”
泰尔斯晃了晃脑袋,把刚刚的恐惧赶出大脑。
但杀戮没有终结,刀光剑影里的血腥依旧。
兽人的喊杀声没有减弱,但商队的惨叫和惊呼已经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