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又咬了一口食物,顿时觉得很不自在。
迪恩依旧盯着他,似乎对他怎么吃饭很感兴趣。
怎么了嘛?泰尔斯吞咽下一口食物,突然很想这样问。
但他没有。
幸好,路易莎突然开口,引开迪恩的注意力,解除了泰尔斯的不适感。
“我感觉我们得罪他了,迪恩。”
“你知道,汤姆丁那个人,”路易莎叹了一口气,满面愁容:“该死,你相信吗,我们明明试着救他的命,却得罪他了。”
“没关系,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替他工作,”迪恩叹息道:“走完这一趟,我们就再也不接汤姆丁的生意了。”
“最后一次?”
快绳闭眼吐出一口气:“漠神保佑!我真是受够了那个家伙!张口闭口都是我认识某某某……”
“最后一次——嗬,那就更糟了,我都能想象他怎么在背后编排我们了。”路易莎讽刺地道。
“告诉过你了,我们不该来。”麦基默默地看着迪恩。
“是我的错,兄弟,”迪恩对荒骨人歉意地一笑:“我们就不该北上。”
光头的佣兵眼神灼灼:
“但我们不用担心汤姆丁,我想,我们是时候该离开刃牙沙丘了……虽然本来也没打算待多久。”
这句话让在场的雇佣兵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看向迪恩。
泰尔斯不禁好奇起来:这个光头佣兵,似乎有着一股一开口就能吸引他人注意的魄力。
“离开刃牙……你是说,离开我们现在的大本营?”老锤子惊讶地重复道。
雇佣兵们面面相觑,似乎为这个建议而惊异不已。
路易莎谨慎地问:“离开?现在?你是怎么考虑的?”
迪恩摇了摇头。
“首先,是自由同盟要开仗,然后星辰人在刃牙沙丘封锁了边境,接着这里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我不相信这些事情彼此无关。”
光头的佣兵喝了一口水,面带忧色地看向远处的几个营地:“无论刃牙沙丘还是西部前线,这片土地都不再适合雇佣兵了。”
快绳迷惑地举手。
“等等,我怎么听不明白?自由同盟,封锁边境……这些事情跟适不适合雇佣兵有什么关系?”
“闭嘴,”老锤子严肃地瞪了他一眼:“好好听迪恩说,学着点。”
快绳眨了眨眼,一脸懵懂。
泰尔斯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迪恩。
“好几年了,祈远城再也没有派出清扫队深入荒漠,维护商路,听专走西边生意的雷蒙说,就连巡逻骑兵的游弋范围也越来越吝啬,”迪恩盯着脚下的沙地,默默地道:
“而现在,自由同盟都敢公然跟他们,跟北地人叫板了,这说明了很多事情。”
北地人坎泽冷哼一声,似乎很不满。
迪恩叹了一口气。
“不只是祈远城,威兰领也收缩了防线,专跑那一线的阔拉克告诉我,从西大针林到恩德黄土一带,已经很久没看见埃克斯特的护林人了,倒是时不时会遇见守望城派来圈地的星辰人……”
快绳挠了挠头,歪过脑袋:“所以——什么意思?”
大家不约而同地给了他一个眼刀,责怪他的插嘴。
但迪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显然,无论祈远城还是威兰领——北地人在荒漠的影响力和存在感正在减弱,这些事情明确无误地说明:巨龙打算收回它的指爪,埃克斯特王国,正在衰落。”
泰尔斯听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动。
所以说……
“为什么?”快绳一脸惊愕:“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政治,对么。”这一次,出乎意料,接过话头的人是老锤子。
他一脸厌恶地摇摇头:
“六年前,埃克斯特重新选举了国王。”
泰尔斯心下一沉。
他眼前浮现出六年前的那一天。
那个头颅。
那个王冠。
那个……女孩。
迪恩微微叹息。
“对,我猜那就是祈远城和威兰领的边境军队消失的原因和去处——也许那位杀兄夺位、名声在外的新国王,对大公们的威胁比荒漠边境高得多,以至于他们无暇顾及沙子上的事务。”
北地人坎泽不屑地嗤了一声:“弑亲之王。”
迪恩皱起眉头。
但他只是点了点头,继续说话。
“荒漠里的势力,无论是兽人的大部落还是荒骨人的部族,他们一定会察觉北地人的回退,察觉荒漠北端的变化,没有了成建制的军队威胁,一直窝在深处的他们会试探着北上,填补埃克斯特留下的空白,争取生存的资源与空间。”
光头佣兵在沙地里划出一道道线条,泰尔斯勉强看出那是地图:
“与此同时,巨龙国度的衰落会让星辰人得益,刃牙沙丘的西部前线可能会扩张,也可能不会,但从他们这次的封锁禁令来看,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快绳听得一愣一愣的,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多一头雾水,唯有路易莎依然一脸认真地看着迪恩。
看到这里,泰尔斯突然明白迪恩在这支队伍里的地位从何而来了。
只见迪恩眉心紧皱,一脸谨慎地道:“无论是大部落北上还是星辰西扩,都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佣兵队伍承受得起的,生意会越来越少,路途会越来越难,意外会越来越多,至少五年内,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荒漠的北端和东部。”
老锤子无奈地哼声:“唉,说到底还是实力不够,如果我们是像‘鲜血鸣笛’那样的精锐百人团……”
但迪恩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不,那我们就会成为部落冲突或是王国征战的炮灰,死得更快。”
老锤子尴尬地笑了笑。
“那我们去哪儿?”
快绳瞪圆了眼睛:“重新回去南方,回到我们来的地方,迷海三国?”
迪恩摇了摇头,表示反对。
“迷海沿岸……无论是瑟拉公国、诺顿公国还是奎尔公国,他们也面临和荒漠北端同样的问题。一样的道理,埃克斯特的衰落和内斗,随之而来的是星辰王国的复兴,哪怕是他们受创最严重的刀锋领。”
“没有了北方巨龙的威胁和掣肘,星辰王国腾出手来,一定会试图恢复他们在西南各邻国,特别是迷海三小国里的影响力和霸主特权。在那些商人、暴徒、流氓、杀手、赏金猎人、自由骑士以及雇佣兵们大行其道的自由世界、走私乐园、免税天堂、刀剑斗场、死亡乡野里,一旦星辰王国这样的庞然大物回来了……猜猜看,谁会最先倒霉?”
泰尔斯缓缓呼吸着,一步一步地消化着眼前的知识——这些佣兵们得到的信息,可不是书房里的“小滑头看世界”。
快绳几乎要被绕晕了:“好复杂,所以我们到底去哪儿?”
“简单地说,”迪恩表情认真,默默出神:“就是我们得找到一个地方,那里的强权和势力分庭抗礼,相互忌惮,最好元气大伤,相持不下,那样,我们既能找到生意和机会,又不必面对规模战争的灾厄。”
路易莎点了点头:“所以?丹特的大剑要指向何方?”
迪恩微微一笑,指了指沙地上的地图:“还是这件事——埃克斯特王国暂时衰落,这是震撼整个西陆的事,黄金走廊和康玛斯联盟也会受其影响。康玛斯内部历来矛盾重重,一旦埃克斯特陷入内斗,跟龙霄城有姻亲关系、攫夺了联盟话语权十几年的藤蔓城受冲击最大,反过来,北方四城在北边的压力会骤减,迎来上升期。”
“以善流城为首的北方四城、唯瓦里尔邦是瞻的海岸共同体,甚至以桑拉斯特为代表,安稳了很久的东南诸邦,都会跟失去强援的藤蔓城迎来一段小小的争斗期。我们不清楚康玛斯内部的争斗会怎样,但商人之间的内斗,最少不了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而像是枫角海岸、科亚伦克、北海王国这样的康玛斯周边小国里,应该也会多上不少机会。”
说起善流城,泰尔斯就想起龙霄城里那位让人印象深刻的,遵守“契约精神”的侯爵。
迪恩继续道:“藤蔓城衰落,所以康玛斯失去了染指西面,染指塔伦迪共治地的动力和实力,艾伦比亚王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一直盼望着在康玛斯渗透之前拿下塔伦迪共治地,但那既有可能是和平的政治演变,也有可能是血腥的征服战争,去那儿的话我们前途未卜。”
“至于黄金走廊……自由同盟和白山就不讲了,盛宴领和野茫山也不清楚,莱沃尔夹在康玛斯和艾伦比亚之间,我也说不好。”
“但是一个从钢之城来的佣兵告诉我,在龙吻地,安伦佐公国的熙德大公身体不佳。可想而知,他的子女们将围绕继承权展开拉锯,龙吻地周边的大小城池邦国可能会因宗主国的动荡重新站队洗牌,但周边的大国——康玛斯忙着内斗,星辰要重纳迷海三国,艾伦比亚想吞下塔伦迪——都无暇顾及。我猜,安伦佐公国周边,围绕大公之位,新关卡、厘金、甚至小规模的强盗和叛乱都会出现,商人们是不会喜欢的,但那就是我们小股雇佣兵的机会。”
迪恩抬起头来,却无奈地发现大多数人都是一脸不解地望着他,就连路易莎也皱着眉头。
但泰尔斯的清澈目光却让光头微微一怔。
迪恩咳了咳嗓子,回到当前,指指地面:“所以,康玛斯或者龙吻地,我们选一个吧。”
空气安静了下来。
“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感觉好厉害的样子,”快绳满面崇拜,说着粗鲁的、不知是海上还是荒漠里的俚语:“现在的雇佣兵都这么吊的吗?”
泰尔斯也严肃地看着迪恩。
别的不说,但单凭这份见识……
难怪,丹特的大剑,难怪他们能地信心满满地深入荒漠。
难怪他们能聚集这群千奇百怪,各有所长的战士。
路易莎噗嗤一笑。
“其他人我不知道,”女队长看着光头佣兵的眼神难以言喻,泰尔斯只能读出淡淡的骄傲和由衷的信赖:“但迪恩?是的。”
“他就是这么吊。”
迪恩又咳嗽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是雇佣兵,快绳,要生存下去,靠的不仅仅是实力或运气,”他哈哈一笑,难免有些尴尬,“而是审时度势的谨慎精明,细致入微的观察情报,还有通达四方的人脉名声。”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
雇佣兵的生活。
原来如此。
就在此时,麦基突然一动。
他迅捷地伸出手,从沙地里抄出一大把沙子!
泰尔斯和一众雇佣兵都吓了一跳。
沙粒从荒骨人的指间落下。
“操!”这是麦基嘴里第一次吐出脏字,他看着手上的东西,咬紧牙齿,面孔狰狞。
沙子落光,泰尔斯这才看清楚,麦基手上的是一只小型蜥蜴,兀自挣扎不休。
嗯,蜥蜴。
等等。
泰尔斯发现,他认识这种品种……额,不能说“认识”,应该是,几天前,在荒漠里陷入绝境的他“吃”过这种品种的蜥蜴。
想到这一点,想到那股神奇的味道,泰尔斯就脸色苍白,胃部更是不由自主地一阵翻腾。
火光之下,这只蜥蜴颜色血红,满布白色条纹,表皮之间还有尖尖的软刺,痛苦地在麦基的手上挥动四肢和尾部。
“漂亮,麦基!”老锤子开心地大笑:“猫抓老鼠都没这么……”
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
那个瞬间,看清了那只蜥蜴,路易莎的脸上展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恐:“我的天啊,这是……”
泰尔斯疑惑地看看老锤子,又看看其他雇佣兵,发现大多数人都一脸凝重——除了刚入行的快绳之外。
“别慌,”迪恩的声音让紧张的大家安静下来:“至少我们都在这里。”
王子的目光放回那只可怜的红色蜥蜴身上。
泰尔斯满腹疑问。
这不就是一只蜥蜴吗?
虽然颜色罕见了点,但是……有什么问题吗?
总不能有毒吧——泰尔斯默默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等会儿,应该没有什么毒,能持续好几天才发作吧?
是的吧?
“等一下,”快绳表情一凝,指着那只蜥蜴:“我,我好像听坦帕说起过这个玩意儿……红皮白纹……那就是,就是……”
他轻轻一颤,顿时面色难看。
“是啊。”
生于斯长于斯的荒骨人麦基冷冷道:“血刺蜥。”
“不祥的征兆。”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越发难看。
血刺蜥?
泰尔斯心中一动: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动物的名字。
到底是在哪里呢?
但他一时没能想起来,于是直接发问。
“不祥?为什么?”这是一头雾水的泰尔斯。
老锤子叹息着耸了耸肩,看向天空中的朦胧月色。
“这种蜥蜴是荒漠的特产……”
“一旦食物不够了,它们就会在夜晚呼唤彼此,渐渐聚集在一处……”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满面愁容。
泰尔斯试探着问道:“团结捕猎?”
“不。”麦基摇摇头,目露狠色。
他慢慢地,用他那满布荒漠口音,泰尔斯听了好几天才渐渐习惯的艰涩通用语,咬字道:
“它们会开始……猎杀彼此,捕食同族。”
泰尔斯一愣。
只听荒骨人冷冷地道:“最后活下来的那只血刺蜥才能靠着同伴的尸体,填饱肚子,撑过这个食物难寻的关头。”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头挣扎着的血刺蜥。
这是……
路易莎叹了一口气:“杀戮彼此,吞噬同类,倚之为生。”
“世间万物中,有哪种生灵能干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来?”
泰尔斯愣住了。
“真不巧,”迪恩叹息道:“我就知道一种。”
“而它们正活在与你我毫无二致的皮囊之下。”
“所以血刺蜥是荒漠里最不祥的生物之一,”麦基皱紧眉头,定定地道:“漠神创造它出来,就是为了警示我们在荒漠里的行为——漠神无灾,凡人自寻,同类相食,必遭天谴。”
“它意味着荒漠里最惊悚阴森的事情,比代表厄运的乌鸦还要糟糕——看见它的人,或有厄运,吃下它的人,命途坎坷。”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那只蜥蜴。
吃下它的人……
不是吧?
这是迷信对不对?
等等……
一定是迷信对不对,什么靠不住的玄学之类的……
一定是……
喀拉!
下一秒,麦基毫不留情地手上发力,结束这只不祥动物的生命。
沉浸在惊惶中的泰尔斯又吓了一跳。
荒骨人眼神冰冷地挖开一个沙坑,将血刺蜥的尸体放了进去。
“漠神无灾,世间皆灾,漠神无赦,荒漠即赦。”他念叨着什么,把沙子埋好。
快绳叹了一口气,拍了拍看样子有些呆滞的泰尔斯:“别理他,荒骨人总是怪怪的。”
团队的气氛仿佛瞬间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