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傍晚,周满坐在小楼楼顶的屋脊上,手里拿着一小坛酒,看着西边日沉,赤红的亮色被深静的黑暗吞没,终于还是出了一口长气,拎着没喝完的那小坛酒,从楼顶上下来,到得二楼金不换门前。
两扇门紧紧锁着,里面不见一丝亮。
周满知道他还没睡,只站在门外问:“我能进来吗?”
里面没有回答。
周满便当他默认,直接将门推开。
这一间屋子,正是以前他们深巷沽酒喝醉那一日,金不换用来收留周满的那间。
只不过现在地面上嵌着的那些明珠,似乎应着主人心意,并未发出任何光亮,整间屋子昏暗的一片。
周满走进来,脚下就踩到了什么。
修炼过紫极慧眼的双目并不受光线所限,她一低头,便看见那是落了满地的纸,上面墨迹或浓或淡,画满了狂草,显然是书写之人心中极乱。
周满伸手弹指,想要将那几颗明珠打亮。
不远处却忽然传来沙哑的一声:“别点。”
周满闻声回头。
金不换就靠坐在书房右侧的角落里,手中捏着那一块干了的泥,闭着眼睛,并未睁开。
周满顿了顿,放下了手。
她想了想,还是向他走去,停步在他面前,只将手中那一小坛还未喝完的酒向他一递:“喝点吗?”
金不换没动,也不回答。
自瘦老板那帮人一走,他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没出来过一步。周满见此情形,到底有些担心,于是蹲身下来想查看他的情况。
可没想到,她手才伸出,便被他握住。
黑暗里,有人轻轻将她拥抱,手臂环在她腰间,只将额头放到她肩上,声音模糊:“周满,借我靠会儿好么?”
“……”
他的温度传递到她颈间耳廓,周满还拎着酒坛的手指尖,几乎立时颤了一下。只是僵得片刻,到底还是放松下来,没有将他推开。
她知道他内心的难处:“这世上本没有好下的决定,但你已经想好了,不是吗?”
金不换仍闭着眼:“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若前面是条不归路呢?”
周满静默,然后道:“那就走到黑,别回头。”
泥盘街上,灯火已暗;就连云来街上那不尽的火树银花,都因这两日王宋两氏紧绷的气氛而早早熄灭。
长夜宛若海水一般,漫过了整座小剑故城。
一切都悄无声息,安静极了。
但在次日清晨,当东方的第一缕光亮刺破黧黑天幕,勾勒出这一座城池陈旧的轮廓时,一面崭新、黑色的旌旗,被一匹驰过的快马重重插在泥盘街街口,大风一卷,便被吹起,猎猎招展!
早起的人们,得了消息,或是推开尚有大水肆虐痕迹的破门,或是从暂时寄身的陋檐下走出,有的身上带伤,有的衣不蔽体,但竟都相携着,朝着泥盘街尽头方向走去。
云来街上有些醒得早或是要出城办事的修士,在从朱雀道上经过,看见泥盘街口所插的旌旗和街上人的动静时,全都一头雾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奈前几天十余名金灯阁修士无辜殒命,凶手还没拿住,寻常修士岂敢再轻易前往泥盘街?
即便有人想去打探,也实在有心无胆。
周满带着王恕从病梅馆的门里出来时,已是卯正末,明亮的天光早已洒遍了整条街,也让街口所插的那一杆旌旗格外醒目。
深黑的底上,只写着三个笔划凛冽的大字——
不回头!
王恕照旧是那身苍青的旧道衣,站在清晨淡淡的雾气里,远远看得一眼,便认出那是谁的字迹,不由赞一声:“好名字。”
周满却一撇嘴:“怪,俗!”
她似乎十分嫌弃,然而收回目光时,唇畔还是挂了一抹笑意。
两人也不多话,并了肩,与街上其他人一般,一道朝着泥盘街尽头方向走去。
那栋二层的小楼,依旧是昔日模样。
只不过现在楼前已插着一面与街口相同的黑色旌旗,门口不远处摆开了几张长桌,上面摆满了钱——
但不是铜钱,而是泥钱。
比铜钱稍大,一样的外圆内方,却是以黄泥简单烧制而成,泥色未脱,看上去极为粗糙。
此时金不换手下的余善等人,全都一脸肃然,站在木桌内忙碌了。
桌前则排起了长队。
并非泥盘街所有人都来了,也有不少人在夜里悄然远去避祸,但还留下的,今日大都来了。
有名牵着稚童的妇人将半块银锭放到桌上,接过余善双手递来的一枚泥钱,低头看看,却不太明白:“这给我们做什么?”
余善眼角微红,声音也低,显然是不久前才哭过,只道:“大家所给,是心意一片,郎君若写收条借据未免见外,便命我等挖此地黄泥烧制成钱,作为信物。‘不回头’新立,他日若有幸得存甚而壮大,凡持此钱者,不管散至何处、走到何方,若遇难事,郎君与我等,必倾力以赴、绝不有辞。”
那妇人听后,无言半晌,然后一笑,只走到一旁,取下稚童颈上的红绳,将泥钱穿了,系在稚童手上。
周满与王恕到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两人一个在大水当日杀了金灯阁十数修士,一个在大水退后拖着未愈的病体,开药写方救治了半条街,周围人见了,全都友善地颔首为礼,或者打声招呼,为他们让开道。
门口木桌前,则还在继续:无论来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店老板还是叫花子,给的是成百灵石,数十金银,哪怕只是一枚铜板,余善都是认真郑重,躬身双手将泥钱递出。
周满用胳膊捅了捅王恕:“我们也去?”
王恕微微一笑:“自然。”
这时金不换正好从里面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微微蹙眉同那下巴颏上留着一撮胡子的蔡源说着什么。
周满一眼就看见他右手里攥着几枚泥钱。
两人走上前去。
周满大大咧咧把手一伸,只道:“拿来。”金不换看见她,已是一怔。
王恕也紧随其后,分明一个清隽温和的人,这时竟也学了周满那做派,把手一伸:“我也要。”
旁边的蔡源都看愣了。
金不换原本没反应过来,随即见周满一抬下颌,朝他手中示意了一下,于是低头一看,才瞧见自己手里的泥钱,明白过来。
他心情本不轻松,然而此刻看着两人到底没忍住一笑,拿了手中泥钱,往他们掌心里各放一枚,只道:“你们来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