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注视着眼前胸膛起伏、情绪不稳的男人,久久不言。
“你很在意他们。”
泰尔斯目光不动:“你的父亲和哥哥。”
快绳愣了一瞬。
他的神色黯淡下来。
“你有家人吗?泰尔斯?”
泰尔斯抿紧了嘴唇。
家人。
一股难言的滋味浮上心头。
在那些零散细碎的记忆里,大概是有的吧。
但在这里……
快绳挑起眉毛,想起了什么。
“抱歉,我忘了,”快绳在昏暗的灯火下挥了挥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当然,这使你成为唯一继承人,身份敏感,各方瞩目。”
泰尔斯无言地点点头。
“但我有。”
快绳的笑容慢慢消失:“从懂事的第一天起,我就被告知:我有一个伟大英明的的父亲,与一个堪称楷模的兄长。”
“父亲很严厉,很冷淡,身为整个龙之国度的君主,他永远都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和无法反驳的理由。”
“兄长则很优秀,夺目耀眼,果敢干练,身经百战,威望深入人心。”
快绳挪了挪肩膀,脸庞沉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不辨表情:“而我,努恩王的次子,苏里尔王子的弟弟……”
他沉默了一瞬,随即抬起头。
“泰尔斯,在父兄都如此出色的情况下,整整十八年,那个可怜的次子都只能活在他们的身影里。我追赶他们的脚步,追逐他们的世界,可无论我有多努力,无论我在课业上表现多好,在餐宴里多滔滔不绝,在狩猎中打下多少猎物……”
快绳轻轻一滞。
泰尔斯凝神听着,却见快绳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直到金克丝女官告诉我……”
他的眼睛反射着灯光,里面浮现难言的情绪。
“我是他的弟弟,生来就要辅佐与服务他——苏里尔注定成为龙霄城大公,甚至埃克斯特国王,我要从心底里敬服他、遵从他、忠诚他,成为他的助力和臂膀。”
“我只能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完成自己的课业,成长,成年,做个普普通通,平平淡淡,不突出也不差劲的北地贵族,这就够了。”
快绳深吸一口气,语气中有着不易察觉的戏谑。
“成年之后,作为未来国王的弟弟,我会有自己的一小块封地,以男爵甚至子爵的身份分封出去,拥有我自己的姓氏,自己的家族,沐浴着龙枪分支的荣耀,或者作为联姻的棋子,在国王的注视下,娶妻,生子,终老,死去,等待后人把我的名字写在两个家谱之间。”
“任何僭越的行为都是不对的,任何不敬的想法都是有罪的,如果我表现得太突出,太异常,人们反倒要怀疑是不是有异心的臣子在暗中唆使我了。”
泰尔斯看着快绳,竭力想象着曾经的摩拉尔王子。
“这就是我的前半生,”快绳恢复了原状,不带感情地道:“或者,我曾经以为会拥有的一生。”
沉默。
“但是这并没有持续下去,”静谧中,泰尔斯轻声接过话头:
“意外总是突然而至。”
快绳转向他,嘴角微扬。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前王子淡淡道:
“十八年前,战争前夕的那个夜里,睡梦中的我被尼寇莱和他的卫队们带出城堡,从属于我的,我原以为要终老其上的偏乡封地,回到龙霄城。”
快绳的目光停滞在空中,语气空洞。
“苏里尔就躺在那儿。”
泰尔斯叹了口气,想起许许多多的人口中的那位努恩长子。
“对,那个苏里尔,我曾经景仰、敬畏,让我自惭形秽又心生怨怼的兄长,就那样静静躺在英雄大厅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金币覆盖他的双目,长剑握在他的掌中。”
“我们年纪相差很大,平时也没什么话,但我觉得,那是我们之间距离最近,最没有隔阂的一次接触。”
快绳呆滞地道:“那天,曾经雄姿英发的父亲像是老了二十岁,面对他向来漠不关心、放任自流的次子,他说了很多,从国王的权力,到大公们的关系,对封臣们的态度,包括即将到来的战争……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苏里尔那苍白的脸色。”
“那一夜,我成了第一继承人。”
泰尔斯轻声叹息,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己在复兴宫里,被承认为星辰王国第二王子的那天。
“在你生命的前十几年里,所有人都训斥你去做一个服服帖帖的听话少年,不得稍有逾矩,而在一夜之后,所有人又转过头,逼着你成为一个雄才伟略的英明王子。”
快绳的话死气沉沉,了无生机,带着淡淡的讽刺:“该死的命运,在我经历了疑惑、羡慕、嫉妒、怨恨、痛苦、不甘和最终的放弃与释怀之后,又一次戏剧般地降临我的身上。”
他冷笑一声。
“但你知道,我在那个座位上,在那个地狱中看到了什么吗?”
泰尔斯抬起头,直视着快绳的双目。
“扭曲。”曾经的摩拉尔王子冷着脸,吐出这两个字。
“康克利·佩菲特,曾经没心没肺,跟我一起长大的烽照城小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心事重重,说话遮遮掩掩而虚伪客套,”快绳默默道:
“我试着以朋友的身份接近他,但是……自从康克利的祖父和父亲过世,自从他成为年轻的烽照城大公,自从我成为了龙霄城的继承人,他看我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泰尔斯皱起眉头,佩菲特大公在决斗最后的歇斯底里与痛苦自白,出现在他眼前。
“在父亲敲打他的时候,我劝止了他,我主动请缨去说服烽照城,”快绳微微颤抖:
“但无论我如何努力,如何表达我的真诚和歉意,如何向他保证我一定会……康克利的笑容却已经没有了温度。”
“仇恨,嫉妒,疯狂,这些就是我能从他的身上解读出来的东西,我们再也没法像过去那样,心无芥蒂地喝酒了。”
他的最后几句话满布苍凉。
“至于查曼·伦巴,当我在战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明白。”
快绳轻笑着:“那个过去沉稳而温和,举止得体的查曼表哥,已经不存在了。他的眼里只剩下死寂和痛苦,空洞和冷漠,他的躯壳里只剩下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黑沙大公,仿佛他亲人的鬼魂依旧笼罩在他的头顶,久久不散。”
“我每一次跟他说话,都不寒而栗,要么我是在跟死人说话,要么,在他的眼里我才是死人。”
泰尔斯想起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的黑沙大公,捏紧了拳头。
“扭曲,泰尔斯,扭曲。”快绳的声音回荡着。
“他们都被扭曲,被俘虏了,包括我的父亲和兄长,泰尔斯,被权力俘虏了,奴役了,迷失了。”
曾经的埃克斯特王子冷冷地道:“在那副锁链里,他们变成别的模样:冷漠的工具,冷血的人渣,多疑的暴君,却唯独不再是他们自己。”
泰尔斯愣住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某段对话,重新在他的脑海里回荡起来。
【真正可怕而令人畏惧的,不是那些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