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玛露出深思的神色。
老伯爵向后轻轻一靠,下意识地看向头顶的云中龙枪石刻。
“诸位!”纳泽尔朗声开口,吸引着大厅里封臣们的注意,一点也不像一个老人:
“六年了。”
“在天生之王离去时,因为各种各样的破理由,龙霄城的所谓平衡与均势,”纳泽尔面色疲惫,仿佛自言自语:
“就已经打破了。”
大厅里为之一静,这番话让许多人都陷入了沉思。
“最有实力的六位封臣,围绕着努恩陛下遗留的权力空位,相继决裂。”
其他四位伯爵齐齐一动,除了克尔凯廓尔伯爵之外,其他三人却都下意识地避开了里斯班扫来的目光。
“一边,我们怀疑大权在握的里斯班,怀疑他独揽政局,隔离女大公,试图架空努恩陛下的伟大遗产。”
“而另一边,里斯班则高坐摄政之位,痛恨我们在先王逝世后的不听号令与自私自利。”
塞尔玛怔住了。
纳泽尔冷冷地看着脸如寒冰的里斯班,眼里透露出失望与痛恨。
“稍小一些的家族,则在自己的领地上明哲保身,在这种对峙中战战兢兢,左右逢源,唯恐踏错一步。”
封臣们里传来的嗡嗡声略略一静。
“而灾祸与天空王后的降临,天生之王的突然逝世,包括查曼王在此地的蹊跷加冕,又在王国上下搅动了多少风雨,闹得人心惶惶?”
塞尔玛轻咬下唇,下意识地看向泰尔斯——但泰尔斯只是低头看着地砖,尽管伊恩几次跟他挤眉弄眼地暗示。
纳泽尔的眼里闪现痛心与愤怒,让人难辨真假:
“更让人痛心的是,六年来,龙霄城以外的人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事实:曾经权倾一时,威势无匹的沃尔顿家族直系血脉,除了一位孤女,已经后继乏人。”
“于是乎,在共举王座离开龙霄城后……查曼·伦巴那样的野心者贪欲渐起,祈远城的‘长发’库里坤·罗尼日趋桀骜,向来交好的烽照城不闻不问,戒守城等地对我们态度含糊,与龙霄城接壤的,其他大公治下下的地方贵族,跟我们的各色矛盾唯有越发频繁。”
纳泽尔伯爵不忿地抬起头,从椅背上直起腰来。
他冷冷地道:“更别说南边的帝国人邻居,不知他们在背地里庆祝了多少次这座城池的没落。”
泰尔斯挠了挠脑袋,依旧装作不知道。
纳泽尔的语气越来越严厉:“女士,六年了,失去了努恩陛下,龙霄城再也无法凝聚到一起。”
“我们从云端跌落的不忿和痛苦,难道您真的一点都看不到吗?”
“我们所谓的均势和平衡,早就在六年前惊天动地的剧变中,随着先王陛下彻底破碎了!”
大厅里的气氛从诡异变得沉重。
里斯班黑起了脸。
泰尔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位纳泽尔伯爵……
确实是努恩王手底下的人杰。
如果他不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的话。
在女大公苍白的脸色,以及诸侯们深思的眼神前,纳泽尔满面痛心地摇摇头:
“现在,女士,您明白您的婚事代表什么,明白您有一位强而有力的丈夫代表什么,明白您和您的家族有了健康可靠的继承人,代表什么了吗?”
纳泽尔面色严厉,须发怒张,他的这一番话说得女大公停滞在了上一个表情上,哑口无言。
“这是否是对您不利的牺牲与代价?也许。”
纳泽尔扫视了全场的封臣们一眼:
“但这是否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当然!”
塞尔玛则难以置信地看着纳泽尔,似乎不知如何反应。
“我们尊敬您,女士,”老纳泽尔伯爵的表情恢复了恭谨,他向着女大公鞠躬:“但我相信,展现这种尊敬的最佳方式,就是真真正正地把您当作龙霄城的统治者。”
“把一城大公应该面对的事实,该付出的代价与牺牲,都亮在您的面前,无论那多么令人不悦而难受,无论那是困境还是障碍——婚事只是其中之一。”
塞尔玛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似乎真心实意的纳泽尔伯爵。
“而非把您当作扯线傀儡一样,装饰齐全,然后锁死在深宫里。”
“而非以‘为了您好’为名,自诩为遮风挡雨的乔木,理直气壮地切断您与这个世界残酷一面的所有联系,”纳泽尔轻蔑地扫了一眼脸色发青的里斯班摄政:
“我们需要的是一位能守护龙霄城的领主,女士。”
“而不是一个攥在他人手中,一个名为大公,实则用来装饰龙霄城的花瓶。”
“纳泽尔!”
里斯班眼神一厉:
“你说什么?”
“他只是说出了我们的心声罢了,‘首相’大人,”林纳伯爵冷冷地回复:“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样的摄政官,会在六年的时间里,把我们的领主当作一国公主来教养——她也许是个女孩,但她更是龙枪家族的最后血脉。”
里斯班捏紧了拳头,他身后,护卫着女大公的陨星者则脸现红晕。
泰尔斯肩部一重:伊恩靠了上来。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六位封臣之间的关系,”伊恩轻声在泰尔斯耳边道:
“可是啊,这位里斯班摄政大人,这六年里,他待在英灵宫里,究竟是在给你的小女孩儿挡刀呢,还是引箭呢?”
你问到最要命的地方了,子爵阁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那个猜想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是时候打破那个花瓶了,女士,”纳泽尔伯爵没有理会里斯班,他再次向着女大公鞠了一躬,眼中炯炯有神:“碎裂的瓦片也许会刺痛您的皮肤,但唯有鲜血才能洗涤北地人的内心——即使您只是女孩儿。”
泰尔斯听着纳泽尔的话,突然涌起一阵熟悉感。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这位纳泽尔伯爵,或者其他的四位封臣,他们并不像普提莱所说的那样,都是私心自许的权臣,也并不像里斯班所警惕的那样,都是在努恩薨逝之后,蠢蠢欲动的诸侯。
泰尔斯的目光扫过老谋深算的里斯班,掠过沉稳的纳泽尔,颇为友善的赫斯特,沉默的克尔凯廓尔,冷酷的林纳,口无遮拦的柯特森。
恰恰相反,努恩王为他的继任者留下的,也许是一个足以重续龙霄城辉煌的班底。
只是,这一班底却经历着努恩王过早逝世,而留下的最大意外……
一位女大公。
泰尔斯担忧地看向塞尔玛。
女大公只是怔怔地看着伯爵。
似乎没反应过来。
也似乎无话可说。
“纳泽尔家族的族语有言:高贵者背负责任,统治者必有牺牲,”纳泽尔冷冷地道:“您想要维护家族的荣誉,守住龙霄城的威名,那代价就必不可少——这就是您和您的命运。”
“塞尔玛女士。”
那一刻,全神贯注的泰尔斯王子,却恍惚地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他想起在那个昏暗的墓室里,那个沉重而威严的声音:
【你,做好准备了吗?】
【在被冠以璨星之名开始……】
【为星辰而战,为星辰而死,以及……】
泰尔斯猛地睁开眼睛!
就在全场都为纳泽尔伯爵的话语陷入寂静的时候,一声熟悉的痛叫再次打破了沉默。
“诶诶诶痛,痛,痛……”
大厅里的目光再次纠结而不满地看向同一个方向:祈远城的继承人,伊恩·罗尼子爵阁下,正夸张地大呼小叫,一边摩挲着自己的小腿,一边不忿地看着身边的泰尔斯。
若无其事的泰尔斯默默收回他的脚,仿佛根本没有踹过伊恩的腿。
“你又怎么了?”
柯特森伯爵的怒气几乎要满溢出来:“小丑阁下?”
女大公和封臣们也纷纷看来。
伊恩叹了一口气,无视着祈远城使团死命向他打来的暗号,无奈地耸了耸肩,换上一副悠闲的笑容。
“抱歉打扰一下,”小罗尼阁下站了起来,做了个终止的手势,满怀歉意地笑笑,似乎他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们谈得热火朝天,但是有谁还记得本来的正题,记得自由同盟,记得,记得……我们才是重要的当事人吗?”
六位伯爵微微一怔。
“对的,”伊恩眉飞色舞,看着大厅里的诸位,像是教导小朋友单词一样,手舞足蹈的同时比出口型:“祈——远——城……”
另一侧,祈远城的使团成员纷纷叹息,低下了头颅,不再抱任何希望。
泰尔斯摇了摇头。
来了。
他抬起头,跟台阶上的塞尔玛对视一眼,还以一个安心的微笑。
没事的。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听着,小丑,”不假辞色的柯特森伯爵丝毫不吃伊恩自以为幽默的那一套,“你想要我们的援兵?”
“那就乖乖闭上嘴,好好听着!”
看着直立场中的伊恩,封臣们冷眼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