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林行韬身为孽龙时说的“再多撑一会”五个字，卜果子当真坚持到了洪水的消逝。

昏昏欲睡之际, 他的眼睛眯着, 世界便成了一条缝隙。

在感到有谁站在自己身前之时, 他并未听到任何脚步声。

但他能感觉到世界就在自己的面前。

他缓缓地睁开眼, 将一个身影与其携带的整个世界装入眼中。

当身前的身影缓缓弯下腰时，卜果子能够感受到大道的气息不断铺张。

他从未感受到这样亲近而浩瀚的气息，即便在成为地仙的百年前，他也没有如此接近世界的本质。

“我也归你吗”他不禁问道。

然后他听到近在咫尺的笑声, 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卜果子老脸一红，说“什么归不归的, 只有小姑娘喜欢这种肉麻的话, 我这个糟老头子才不喜欢。”

他咳嗽了一声，怀中却陡然一重。

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 看到一名婴孩倒在自己的臂弯中，长得白白嫩嫩，闭着眼睛含着手指，酣睡正甜。

他若有所悟“这就是人和妖的后代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林行韬只是说“她被我抱过。”

卜果子恍然, 这孩子被天道抱过。

正当他抱着孩子不知所措的时候，林行韬隐含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糟老头子真的不需要天道的拥抱吗”

卜果子的咳嗽卡在嗓子里, 在他咳出眼泪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他一下子忘记了咳嗽, 只顾着与双眼对视。

一种奇异的波动被他感知到，或许是平静悠远的从过去走向未来的呼吸，或许是第一次施展道法时缠绕在指尖的风息, 或许是自己年幼时被师尊抱在怀里洇着鲜血整整两天才呼出的微弱呼吸声。这样的波动缭绕在世间万物的周身，却少有人可以感觉到。因为它比风更轻，比水更轻，比血更浓重。

生命的可贵就像是落在他面容上的目光，轻和而动人。

“充满着天道气息的拥抱，怎么样”

卜果子回答“没想到我在死之前成为了天仙。”

他抱着孩子，轻松地站起来，长发从玉冠中滑出，被孩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

而等他站起来才发现林行韬并没有弯腰，甚至站得有点远。

“师兄，陪我去一个地方。”

转瞬间，周身变换，他们来到了一个道观前。

这是曾经的破观，现在与“破”一字全无关系，观前的牌匾金光闪闪，上书“潜龙观”三个大字。

门打开，里面顶上破了的大洞也看不到了，两根褪了色的大柱子重新漆上了鲜艳的红色，金色的神像，描金而供奉着蔬果的长桌。

这其实是林行韬第一次回来，在他离开后。

他在攻下东陵郡后，破观很近，他说“不为帝，不归家”，然后并没有回来。

后来为帝了，又没有来得及回来。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

［他希望归来的时候，披星戴月，众望所归。］

何止披星戴月，众望所归。

“师兄不喜欢听小姑娘喜欢听的话，那我就说些别的。”林行韬注视着那两条随风飞舞的帘子，“我所来的世界我叫它地球，大楚和地球很像，文字、语言、历史，很多东西。”

“师兄想要看看地球是什么样子吗”

卜果子一怔，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成为天仙后，我才发现连这个世界我都没有看透，又何必去看另一个世界，徒增好奇。”

“而且。”他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师弟我老了我快要死了但是这个世界还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

“他们都很年轻，他们有着足够的生命与好奇心”

他有些激动地举起怀中的婴孩，高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要在地球和大楚间建立通道让两个世界往来”

林行韬一直在笑。

他们师兄弟之间的默契再次升起。

这当然是比起当年在道观里说假扮九皇子更厉害的主意。

身为正清门的掌门和仙道统领，卜果子意气风发地走出道观，伸手一挥，天仙之力喷涌而出。

天际划出灿烂的光芒，一群身穿月白长衣的年轻道人茫然地出现。

“这是我们正清门的弟子，最年轻的都有着法师实力，和我们不同，他们可都是熟读道教经典的。”

“让他们去地球，这个叫”卜果子思索了一下，“两界和平友好交流团队”

他自己笑了起来“你以前讲的那个故事，什么美猴王的那个，妖族不是有猴子吗，然后也有龙王，带上他们，就当是去地球西游取经了。”

“不，他们不是取经。”林行韬看了眼那群道人，所有道人纷纷一颤，“他们是将大楚的修炼之法传给地球的人。”

“他们也不需要学习地球的科技。”

“在我的注视下，大楚会成为高等修仙文明。”

天师多如狗、地仙满地走的那种高等。

“而地球，将会成为现代修真文明，修炼与科技并重。”

卜果子笑“你是天道，你来决定世界的未来，我可管不了你了。”

他将修道者们摄到地面，迎着一声声“拜见掌门”的呼喊声，笑声越来越大。

他全然地放松下来。

湛然风举，潇洒从容。

渐渐地，一道深深的皱纹爬上了他的脸庞，宛如岁月拿捏的刀，将他的笑容划出了一个苍老的弧度。

皮肤变得褶皱，一如初见时的树皮模样。

雪白的胡子垂到了婴孩的头顶。

而婴孩睁开了酣睡的眼，与这名垂死的老人对视。

老人与婴孩。死亡与新生。

在天道的见证下，这便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