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蕊自己尝了只小龙虾,决定先打98分, 防止自己太骄傲。真不错, 鲜辣香美, 不愧是她的手艺。
等到中午上饭桌,大家也相当捧场,人人都先夹起只小龙虾放进碗里。
外婆盛好一碗饭,里头盖上水蒸蛋跟豆腐泥鳅, 招呼孙子:“鹏鹏,给老太送过去。”
林蕊十分惊讶:“老太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啊。”
话一出口, 她就想捂自己的嘴巴。蠢货,她怎么忘了她妈说过,老太当姑娘时缠过脚, 走路不方便。
外婆笑道:“可不是么,我们都说自家人不怕,老太却非要担心过给我们。”
林鑫放下筷子强调:“不会的,老太的病就是看着吓人,又不传染。”
外婆无奈:“她不听啊。不过也好,她要是上桌,肯定只吃素菜,一点儿好的都要留给你们。”
舅妈剥了虾尾放进老太的饭碗中,笑道:“老太还以为活在呢。”
林蕊灵机一动,盛了一小碗泥鳅豆腐汤,站起身喊郑鹏:“我跟你一块儿去,让老太也尝尝我的手艺。”
郑家老祖母住在朝南的正屋。
她虽然已经九十岁了,眼不花耳不聋,就是眉毛跟眼睫毛都脱落了,脸上手上全是奇怪的斑点,鼻子像一个肉团一样盖在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呼吸不顺畅的原因,老太说话声音有点儿嗡嗡的。
她看到送饭的重孙子跟重外孙女,皱起眉头:“放在外头就好,敲门我自己拿。”
林蕊笑眯眯地递过去饭碗:“老太,你尝尝我做的虾子,可好吃了。”
“哎呀,你们这些丫头。你也是,你妈也是。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热,非得弄个电风扇回来。又乱花钱。”
林蕊心里头暗笑。果然天下的长辈皆是一脉相传。
她高中毕业那年,因为实在闲得无聊,兼职干了两个月的导游。挣到钱给她妈买了件连衣裙,她妈嘴上嫌弃,却连着穿到了冬天。
天冷不怕,外头还可以罩件大衣啊,多时髦
老太接过饭碗,坚决不让重孙辈再待在她屋中,直接将他们轰出去。
林蕊悻悻地回到堂屋吃饭。
外婆笑着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吃自己的饭。
等到午后休息,林鑫跟妹妹并排躺在竹床上,她才压低声音叮嘱:“别说漏了嘴。”
老太其实是麻风病。但症状轻不明显发现又早,经过规范化疗之后,已经没有传染性。
只是大家都谈麻风色变,难以接受这个人群的存在。
外人只知道老太得的是怪病,要是知道她有麻风,肯定要把她送进麻风病院去。
林蕊叹气:“老太可真不容易。”
她以前曾听他妈提过几嘴巴,郑家祖上也算殷实。
奈何老太爷不学好,抽上了大烟,直接把镇上的铺子跟乡下的田地全都换成了烟土,最后也是死在烟榻上的。
老太一个小脚女人成了寡妇,备受宗族的欺负,却含辛茹苦养大了外公。
后来林母上学,也是老太坚决支持的。为此,老人还化掉了最后一点儿首饰。
林鑫轻轻拍着妹妹的背:“睡一会儿吧,早上起来的太早。”
林蕊迷迷糊糊间看到舅妈拎着桶出去,顿时一个激灵:“舅妈,你干嘛啊”
“倒虾壳啊,这东西可招蚊子苍蝇了。”
“别倒”林蕊赶紧跳下竹床,“这个可以当饲料养鱼虾。”
舅妈忍不住笑:“我们家又没包鱼塘,养什么鱼啊。”
“磨碎了喂鸡。你不是说鸡也要吃蛋壳才是长出蛋壳么,这个就正好。晒干了磨碎了喂鸡。”林蕊越说越兴奋,双手一拍,“养蚯蚓,用虾壳养蚯蚓,蚯蚓可以喂鸡。”
她扯着嗓子喊表弟:“鹏鹏,我们去挖蚯蚓吧。”
林鑫一把拉住妹妹:“行了好好睡你的觉。”
长姐如母,未成年人缺乏民事自主权,林蕊被她姐押着重新躺回竹床上睡午觉。
林鑫看了两页单词,也困了,沉沉睡去。
等到她醒过来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
外婆捧着西瓜出来招呼她吃:“蕊蕊跟鹏鹏去挖蚯蚓了,说要喂鸡。”
林鑫被妹妹给气乐了:“她哪里是要喂鸡,她是怕我喊她写作业”
第九章 超生游击队
院子门响了,先前给郑家送菱角的姑娘走到堂屋门前,小心翼翼地问林鑫:“鑫鑫姐,蕊蕊在吗”
外婆转过头,赶紧递上西瓜:“芬妮啊,找蕊蕊玩她跟鹏鹏跑去后屋那边挖蚯蚓了。”
林鑫看着女孩手里抓着的暑假作业,心中一动:“芬妮,帮姐姐个忙,把蕊蕊叫回来。今天她必须得开始补初中数学。”
麻花辫少女大喜过望,连忙点头:“噢,鑫鑫姐,我马上去找蕊蕊。”
院子门“咣当”一声关上,林鑫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顿时牙疼。
外婆抱怨大外孙女:“人家难得上门玩,你怎么又要人学习啊。一年到头也就这么多假,你总得让人松快松快。”
林鑫苦笑:“外婆,她哪是上门来玩的。她就是想学习。前头她不肯拿糖吃,就为着这个。”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家妹妹被追着赶着都不肯碰书一下,人家姑娘想方设法地要学习。
“也是。”外婆放下手里瓜,“芬妮跟蕊蕊同岁,都是要上初三了吧。那可得抓紧,考不上学,回家可得挑河工去。她家就她跟她姐秀妮,肯定得出个劳力。”
林鑫愤愤不平:“就该让蕊蕊也尝尝那滋味,成天就知道玩,不肯学习。”
外婆护短的很,连忙摆手:“那可不成,我们蕊蕊将来当个厨师也行啊。你妈都考出去了,你们都是吃国家粮的城里人,可不能再回来种田。”
林鑫头疼:“她三分钟的热度,真要她当厨师,她的身体哪里吃得消。”
上学不一样,起码将来毕业可以坐办公室,不用干体力活。
妹妹从小体弱多病,要是初中毕业没学上,将来就是进工厂三班倒,她也扛不住。
外婆笑着摸摸大外孙女的头发:“别犯愁,船到桥头自然直。国家这么大,总有蕊蕊一口饭吃。”
“可难说啊。”林鑫自言自语一般,“就这几年的功夫,光江州就倒闭了好两家厂。农村劳动力过剩,肯定要去城里寻找更多的工作机会。工作岗位就这么多,越到后面竞争压力越大。”
外婆想得开:“真正不行啊,让蕊蕊到村里小学代课也行啊。想想办法,咱们给她改户口,顶人家不上学的孩子再考一回。说不定她年纪大点儿,就知道要学习了。”
林鑫抓住话尾巴:“村上小学又缺老师了”
“可不是,就一个正式老师,其他都是代课的。政策又变了,转正没希望,好几个都去南边打工了。初中状况也不好,好几个下海了,今天一个中专都没考上,剃光头。”
此时的中专毕业生因为包分配,又是国家干部身份,所以中专比高中更吃香,录取分数也更高。
林鑫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说到底,还是钱闹的。”
外婆点头笑:“可不是,要么给人稳定要么给人钱,总得图一样吧。”
说话的功夫,芬妮已经尽职尽责地将恨不得挖光郑家村蚯蚓的林蕊拉回家。
垂死挣扎的林蕊还在指挥表弟:“养蚯蚓,用海虾壳子喂鸡,鸡屎养蚯蚓,蚯蚓再喂鸡。”
林鑫没憋住,拍了下妹妹的脑袋瓜:“你还给我复合养殖了”
“那是,农业致富新思路,复合养殖。等着吧,总有一天,小龙虾会走向世界称霸全球。”
林鑫按耐住翻白眼的冲动,从书包里头掏出妹妹的数学书:“来,你先走向数学再说。”
外婆立刻按照电视上的法子,将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让她们自己用筷子插着吃。
“蕊蕊啊,和芬妮一块儿,跟着你姐好好学习啊。晚上外婆煨鸡汤,好好给我们蕊蕊补补。”
林蕊想哭。
外婆,对于她这种一看到就犯困的学渣来说,学习的痛苦根本无法用鸡汤来弥补。
“外婆,鸡汤里头我要加蘑菇。对了,外婆你们还可以养蘑菇养木耳。”
林鑫忍无可忍,狠狠地揪住妹妹的耳朵:“你再废话,我直接剁了你炖汤”
林蕊一想到她大姨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吓得立马老实了。
摸着良心说,1988年的初中数学真算不上多难。
只是对林蕊而言,坐着看正经书就是煎熬,仿佛有小虫子爬在背上,她浑身都不舒服。
最关键的是,她根本没有学习的动力。
她妈当年根本没继续升学啊。
初中毕业直接工作,从河校临时工打字员干起,转正后临时抱佛脚教过两天船舶英语,然后就成了高级职称的教师。
河校一改制,被收编为中央某直属单位的培训中心后,她妈顺理成章正科到手,开始十五年的工会生涯。
局里头干部提拔讲政策。
工作头两年被人阴了没入党成功的她妈因祸得福,凭借“无无党派或民主党派人士知知识分子少少数民族女女性官员”得天独厚的优势,不满四十岁就顺利升到副处,主持工会工作。
一般工会都是局里头实权部门领导要退居二线时养老的地方,铁打的副处,流水的领导。
可偏生她妈走的是锦鲤路线,本来要到工会养老的某实权领导晚节不保,被巡视出问题了。
一堆人为着这正处名额明争暗斗,都成乌眼鸡了,最后大饼却落到了她妈头上。
因为关键时刻她妈坐得住,坚持认真工作,一点儿都不给领导添乱。
这条康庄大道摆在眼前,好比华山索道一路直上顶峰。林蕊当然要坚持既定路线方针不动摇。
当然,自己爬山也许能够看到更多风景。
可是路线不明的情况下,登山的人有可能走偏了,在山中徒劳地转圈圈。
也有可能以为前面是路,结果一脚踏上去却是万丈深渊。
都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但有直线路线,她为什么要绕弯呢
林鑫看妹妹两眼发直,忍不住拿笔敲她的脑袋:“认真听,从今天起,我把初中数学都串一遍,不会就给我重学”
芬妮偷偷在桌子底下拽了下林蕊的衣角:“晚上我们去捉知了猴。”
林蕊愣了一下:“知了猴”
“你装什么傻啊,蝉,外头叫的那个。”林鑫压着火气,“今天你不学完这部分,别说知了猴了,我把你打成猴”
外婆人在后门走廊上搓麻绳,竖着耳朵听动静,闻声立刻要去给刻苦学习的孩子们端绿豆汤。
大热的天,败败火。
林鑫气得笑了:“别让她喝,不然她一会儿又要五分钟跑一次厕所。”
外婆摸着林蕊的脑袋,笑眯眯:“没事的,我们蕊蕊只要认真一点就肯定能考上。”
林蕊绝望地盯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跟她姐打商量:“今天就这部分。”
“多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掌握。”
堂屋里的电风扇不停地摇着头,窗户外的知了吓得不吭声,池塘边的杨柳垂下腰,田埂上的野鸡拍拍翅膀,飞走了。
郑鹏跑下楼,嘴里念叨着:“要放上海滩了。”
林蕊大喜过望,决定身体力行地支持一波国产片。
林鑫不出声,只抬眼看表弟。
求生欲爆棚的孩子立刻扭头重新上楼:“我去看连环画了。”
“不用,你看电视。”林鑫收拾桌上的书本,招呼妹妹,“我们上楼去。”
林蕊竖着耳朵听楼下的“浪奔浪流”,心中泪水似江流。
林鑫一笔头敲在妹妹脑袋上:“,好好听题”
堂屋里头的老式钟摆时针从2走向5,“当当当”的连着敲了五下。
林老师在考察完两位学生后,终于皱着眉头勉为其难地宣布下课了。
林蕊一分钟都坐不下去了,屁股下头有火烧一样蹿到楼下。
看着电视机里头的许文强,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领悟到了发哥的帅气,果然风度翩翩迷死人不偿命。
外婆招呼芬妮吃香瓜。
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少女却表示自己得回家烧晚饭去了。
“让你姐烧啊。”林蕊还惦记着晚上抓知了猴,赶紧拉住人。
芬妮摇摇头:“我姐她们服装厂加班呢,得晚上十点才下班。”
林蕊下意识地转头看她姐。
她听外婆说,她姐跟芬妮的姐姐前后脚生的,那就是十八岁咯。
从早上七点钟工作到晚上十点钟,中途只有午饭晚饭各半个小时的用餐时间。
她突然间感受到了生活的沉重与残忍,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新朋友的手:“那好吧,晚上你别忘了知了猴啊。”
林蕊话音刚落,天空突然间暗下,然后“咔擦”一声,打雷了。
林鑫看着目瞪口呆的妹妹,忍俊不禁:“下雨天留客天,风声雨声读书声,好好学习吧。”
林蕊想捅破老天爷。
故意的吗外婆都说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她一要出去玩,就下雨
外公牵着牛往牛棚走,抬头看天笑得欢畅:“还是我们家蕊蕊厉害,看,龙王爷都卖面子,一来就下雨。再不下雨的话,田里头的稻子就要干死了。”
此刻正是水稻灌浆的时候,再不下雨,今晚他就得去抢着抽水浇田。
院子大门“哐当”一声响,身穿汗衫的男人满头大汗冲进院子。
外公见状哈哈大笑:“怎么的,我们民兵队长也晓得我们家蕊蕊叫来了水龙王”
民兵队长气喘吁吁,直接一摆手:“快,你们赶紧喊桂云婶婶走。马上躲出去,镇上妇女干部来检查了。”
他抬眼看到芬妮,立刻催促,“快点啊,赶紧带你妈走。”
正在井边刷海虾的舅妈立刻站起身,往围裙上抹了两把手,快步朝院门口走:“芬妮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我去。”
一阵风吹来,院子上方乌云蔽日,天一下子暗了下来。
林蕊有点儿懵,下意识抬头看她姐:“怎么了啊芬妮妈要躲哪儿去”
“不知道。”林鑫摇摇头,目光落在屋外一堵墙的上。
雪白的墙皮刷着血红的宣传标语:“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林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突然间反应过来:“要流掉”
她本能地捂住嘴巴,芬妮不是说她弟弟还有两个月就生了么。现在流掉,岂不是个成形的大孩子。
林鑫轻轻吁了口气,招呼妹妹趁着下雨前赶紧清理好海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国与小家,莫不如是。
海虾刚刷了一半,天就不对劲了。
远远的,风打着旋儿转过来,带着鸡毛满天乱飞。空气里头的热度忽上忽下,冷不丁的,凉风灌入后背,浑身一个激灵。
外婆在廊下招呼两个外孙女:“回来,要下雨了。”
林鑫无奈,只得打了两桶井水,拎到走廊底下继续刷海虾。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西边看,不知道舅妈有没有将芬妮带出村。
林蕊有些憋不住,小声问外婆:“芬妮家不是有两个女儿了么”
外婆拍拍小外孙女的背:“农村跟城里头不一样。种地还是得要一把子力气的。”
林蕊还想说什么,“咔擦”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响,雪白的闪电简直要将整个世界劈开。
大雨倾盆而下,劈头盖脸,势头比冰雹还猛烈。
林蕊赶紧往屋里头缩。
院子门再一次响起,舅妈拉着位面皮浮肿的中年女人奔进来,焦急地问婆婆:“妈,出村的路有人守着。幸亏芬妮在前头探路,不然就正好撞上。”
外婆惊得脸色大变,赶紧下去搀扶大肚子往屋里去。
都到现在这光景了,难不成让人被抓去卫生院打胎不成
众人刚进堂屋,就听见外头村委书记的喊声:“郑大爹,下雨了,我带镇上干部来你家坐坐啊。”
屋里人面面相觑。
林蕊惊恐地看着她姐,完了,直接被人瓮中捉鳖。